贤妻与悍妇

在婚姻中，是贤妻占便宜，还是悍妇占便宜？传统道德都劝女人要做贤妻：孝顺公婆，侍候丈夫，养育儿女，与亲戚们搞好关系，必要时，还要承担起额外的养育义务。比如《三侠五义》中的包拯，是老年夫妇生的小儿子，为老父不喜，主张抛弃；大嫂不忍心，偷偷拣回来养大。但是传统小说中的妇女形象，悍妇却占尽优势。不仅自己日子舒心，在大家庭中也更有威信。王熙凤比李纨风光，潘金莲处处占李瓶儿的上风。

《三侠五义》书封

在生活中，人们更多敬畏强悍的人，而非温和的人。这可能是一种动物本能。一般人跟强悍的人斗自知胜算不大，只求不被他们注意到成为下一个目标，唯唯诺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态度。温和的人就算被待之以恶意，他们也不会以牙还牙，所以对他们怎么样都可以。

有一本古典中文小说叫《醒世姻缘传》。看这个题目，就知道说的是婚姻中的那些事儿。故事中的角色七嘴八舌，人仰马翻两世为人。作者用意是劝告读这本书的读者，学到些婚姻中的道理，安静老实把日子过好，但不知他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。中国古代的小说作者，都喜欢在故事前面加一个“劝世”的帽子，表明自己无论写了什么诲淫诲盗，儿童不宜的内容，都是德育课的一种形式，而不是为了满足低级的感官需要。这也无损于小说本身，因为这个“劝世”的帽子本身就是“世”的一部分。这个免责声明的存在，意味着当时的世界认为通文字的人天然有教育的责任，如果靠文字吃饭的人写了一本故事，令人读后放荡绝望消沉，他就要负责。如何免责？就是先申明立场。即使是《红楼梦》，作者也在多处反复说明：我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，千万不要像我一样（“纨绔与膏粱，莫效此儿形状”）。

《醒世姻缘传》书封

《醒世姻缘传》如果换个书名，可以叫《悍驯记》，也就是记述悍妇如何治理丈夫和家庭。就象专制君主有明君与暴君，悍妇也有贤良的悍妇和不良的悍妇。把悍妇一概写成自私凶暴，凡事由着自己性子来，不是好小说。《醒世姻缘传》则是一部难得的好小说，它完整地叙述了明代小城富家的一场人生，塑造了一批鲜明活跳的男女形象，最精彩的是几个悍妇，金刚钻碰上瓷器活，性格魅力火花四溅。如果不是《醒世姻缘传》，现在的读者可能很难想象明代的女人，裹着小脚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，原来有那么大的威风，能管理那么多的事情。社会教给她们的礼法教条，她们不是完全没有遵循，但是各自都加上了自己的解读和践行，还能让旁人挑不出毛病。用现代的说法，就是她们在家庭里不同程度地掌握了立法权和释法权。

绣江县财主狄宾梁的独生子狄希陈，生来一副悲剧命运。外人看他出身富家，娇生惯养，其实他前世冤孽未尽，这一生注定要被妻妾折磨。说他的命运是悲剧，前后两个妻子，拿住他就往死里治。在读者看来，他倒是个喜剧人物，因为他的倒霉全都是自找的。他性格里的一点良善和正直，全靠他剽悍的母亲养成。狄员外的妻子狄氏，是《醒世姻缘传》中一等的悍妇。她的剽悍内压丈夫儿子，外降亲戚朋友，威风八面。她第一次发威，是因为狄希陈读书识字不上心，念了五年书，连个送礼的帖子也写不出来。她把儿子打了一顿，逼着狄员外换先生，另请高明督促儿子学习。狄员外本想含糊混过去，害怕妻子的巴掌，找了亲家来商议，请先生，盖书房，集中四个男孩子一起读书，狄希陈（让别人）吃了千辛万苦才上了轨道。狄希陈的母亲出自绣江县的大户人家，成家后也是绣江县数得上的阔太太，但是管起儿子来亲力亲为，抬手就打。这在当年不算家庭暴力，倒算教子有方，对付狄希陈这种顽劣少年，反而有效。后来薛素姐把狄希陈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，也还怕这个有力气的婆婆。

“顾全大局”一向是传统社会嘉许的一种品德，在这方面，狄婆子可以说得了满分。如果不是她打着骂着拉扯狄希陈识字念书中秀才，狄家家大业大，要缴纳的钱粮多，不用几年就穷下来了。书中描写的社会，有秀才的人家不必缴纳钱粮，大概也就是按地租纳税。从别的情节来看，如果纳足额，这个税是很重的。所以乡下大地主狄家，相家和做生意的薛家对孩子念书都很热心，孩子们中了秀才，要摆酒庆贺。归根溯源，都是因为性格剽悍的狄氏早早逼着丈夫给孩子换先生。这样来看，悍妇一样可以是贤妻，不必象《三侠五义》里的包大嫂一样委曲求全，把亲儿子舍给别人，自己哺育婆婆的晚生儿子。形容妻子的“贤”与形容男性的“贤”没有什么差别，指的是有智慧，明大义，能对局势作出正确的判断，合理平衡个人利益和大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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